寻访老舍,起点是青岛。
2007年,春天。清晨,一切都没有醒来。一切都沉浸在安静中。我翻开地图,再一次确定老舍故居的位置:黄县路12号。
老舍喜欢青岛。
在青岛工作和生活的三年,是他一生中创作的旺盛期。《我这一辈子》、《骆驼祥子》,从这里走向中国现代文学史。
上个世纪三十年代,旅居青岛的大师不只他一个。沈从文、胡适、梁实秋,浪漫孤傲的萧红与萧军,都曾在这里驻足。可是,只有老舍,停下了脚步,在这里住了近三年的时光。
离开青岛许多年后,老舍在《归自北平》中,感慨:还是青岛好啊,居然会留住了我。
留住老舍的,是青岛的安静。这也是他频频忆起青岛的缘由。他在自传中自语,最让他牵魂的,是青岛的安静。“安静,所以适于写作。”
老舍喜欢安静。
在我的想像里,他是一个喜欢把自己藏匿在安静里,用文字诉说的人。太热闹的环境,会让他内心生出许多的惶惑与不安。
他轻松的幽默和温暖的情趣,只生长于安静。
1934年秋,怀揣着国立山东大学聘书的老舍来到了青岛。来到青岛的老舍,一再地更换住处。从莱芜路搬迁到金口路,虽是借住,并未有长住的打算,却仍不肯因了短暂的停留,而将热闹忍耐下来。
在他的人生中,似乎一切都可以忍受,颠簸、吃苦、饥饿,都没有关系。可是,安静不能没有。尊严不能没有。
1936年,老舍辞去大学的教务工作,专心写作。此时,他所居住的金口路的邻居,新买了一架收音机,整日开着。无法在安静中专心写作的老舍,再次搬家。
这一次,他搬到了黄县路6号。也就是我手中地图所标注的黄县路12号。一直住到西安事变。在这里,在 “望不见大海,夜静更阑时,可以听到大海的呼吸”的安静里,老舍完成了他生命史上的长篇巨著《骆驼祥子》。
在安静中思考了三秒钟,我决定放弃一切凭借交通工具去寻访老舍故居的想法。穿过这个寂静的清晨,一步步走向青年时期的老舍,仿佛穿越时空,涤净杂念,与大师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。
找到了黄县路,却怎么也找不到黄县路12号。终于看到一位老者,循着他指引的方向,我踏上了一段青石板路。路的左侧,一处安静的庭院。院内,一座坐北朝南、带阁楼的二层小楼,静静地沐浴着朝阳。门口一棵高大的银杏树,昂然地绿着。一根晾衣绳系在树上,绳的另一端隐于墙角处。绳上,晾着衣物,竟还有孩童的小裤子,随晨风不安分地舞着。
一时间,我竟有了错觉。那小楼里面东的书斋中,37岁的老舍,正在奋笔而作《骆驼祥子》。他的夫人正在朝南的客厅里,和孩子们一起静静地忙碌与玩耍。只要我再向前几步,轻叩门扉,老舍夫人或者是孩子们中的一个,便会开启房门,邀请我进去小坐片刻。
也许,老舍会停下手中的笔,沏一壶茶,在淡淡的茶香中,为我这位远道而来的寻访者,讲一段往事。
“五四”运动,改变了老舍的人生。在这场运动之前,他只是一所公立小学的校长。
“假若没有‘五四’,我很可能终生做这样一个人:兢兢业业地办小学,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,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,如是而已。”
可是,人生没有假若。“五四”运动改变了老舍的心灵。他学会了反对与批判。他感受到了中国人的尊严。他不再为了好笑与好玩儿而幽默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,老舍的笔调变得激愤严肃起来。然而,我们仍能够在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中,寻找到机智俏皮的语言,将嬉笑怒骂融合在一起的笔墨。
他原本是一个宽厚的人,即便是笑骂,“而又不赶尽杀绝”。独特的老舍的幽默风格,使我们在笑与泪中,感受着民族精神与民族命运的思考。让我们从轻快诙谐之中,品味着生活的严峻和沉重。
如果我告诉老舍,我来自于二十一世纪,来自于阅读了他的全部人生的未来,他会不会向我询问他的死亡呢?
为了这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,我重读了他的部分作品,翻找出于是之演绎的话剧《茶馆》,收集了许多关于老舍的资料。可是,有一个情节,我不敢去触摸。不敢将书翻到那一页,不敢看白的纸上,那段冷冷的字:1966年8月24日晨,老舍自沉于北京太平湖。
若干年前的一场运动,老舍体味到了民族的尊严。而若干年后的另一场运动,却夺去了老舍作为一个“人”的尊严。
1966年8月23日,老舍在北京文联被揪出来,紧接着在孔庙被批斗,回到文联又被批斗,一天之内遭受了三场批斗。
8月24日清晨,老舍带着满身伤痕,向三岁的小孙女郑重告别:和爷爷说再见!然后,跨出家门,走向他的出生地小羊圈,走向给予他生命与性格的母亲的居所,投身于太平湖。
当无法体面而尊严地活着时,老舍选择了死亡。他原本是喜欢安静的一个人,热闹的运动热闹的政治,都与他不相干。他原本是一个自尊的人,当尊严由不得自己,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保护尊严时,只剩下一条路:自杀。让喧闹结束。让生命安静。
幽默大师、笑匠、人民艺术家,这些都只是称谓。居住于青岛黄县路12号的老舍,并不是为了这些所谓的荣誉而写作。他的一生,也只是想在安静中,有尊严地生活着,以轻快诙谐的笔调,描绘生活。
路上开始有过往的行人,匆忙的脚步。在离开老舍故居前,我忍不住回过头来,在心底问向老舍:知道吗,在你死后的两年,诺贝尔文学奖的秘密投票结果,你的名字排在第一。从不颁奖给已故之人的诺贝尔奖并不知道,你,已经在天国中安静两年了。这,是你一贯的幽默吗?
太阳越升越高,城市也开始热闹起来。隐约的涛声,淹没在城市的各种声响中。
我很庆幸,在热闹喧嚣席卷了城市的白天之前,我完成了这次寻访。